专访“北京舞蹈双周”总策划人曹诚渊
青年舞展单元中的《采色》
美国欧博琳舞团的《长风破浪》
颜荷舞团作品《水语》的《灭》选段
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及英国珍妮丝舞蹈团的《如歌》
西班牙西恩富尔戈舞蹈团的《1618达芬奇:莱昂纳多启发的舞蹈》
1955年出生于香港
1987年任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实验班顾问和指导
1992年任广东实验现代舞团艺术总指导
2004年接管广东实验现代舞团,改名为广东现代舞团
2005年创办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
对外界赋予的“中国现代舞之父”这个称号,曹诚渊一直觉得颇为无奈和尴尬,他认为这是多年前媒体为吸引读者眼球,硬塞给他的高帽和标签。这些年这个名号在外界传来传去,已然和他画上了等号,脱不了干系。不过,相对略显威严沉重的称号,曹诚渊给人的感觉却是轻松且随性的,到哪里他都习惯穿人字拖鞋、短裤、格子衬衫,手里常拿瓶可乐,即使在台上做翻译,他嘴里也在嚼着口香糖。在接受记者采访时,曹诚渊的衬衫领子随意耷拉着,说到兴奋处,会直接站起来演示动作给人看,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快60岁的人。
在“北京舞蹈双周”上随处可见曹诚渊的身影,他是此次所有舞蹈展演和舞蹈研讨的主持人,兼职做英汉双语翻译。因睡眠不足,他眯缝起来的眼睛几近肿胀。或许是体恤他的劳苦,只要曹诚渊出现在台上,台下都会有人很给面子地吹哨和鼓掌。
作为此次活动的总策划人,曹诚渊对举办这样长时间且高密度的活动已然驾轻就熟,此前,他已在广州连续举办过8届“广东现代舞周”,也在北京断断续续举办过几届“北京现代舞周”。他的身份历经香港城市当代、广东现代、北京现代、北京雷动天下几个舞团艺术总监的变化,相当于经历了中国现代舞的所有发展。
在“北京舞蹈双周”进行期间,早报记者就中国现代舞的发展概况专访了曹诚渊。
中国现代舞不应妄自菲薄
东方早报(博客,微博):你之前说世界现代舞中心有逐渐从纽约、欧洲转移到亚洲的趋势,为什么?
曹诚渊:这跟经济有关,说到底艺术还是跟整个社会面貌紧密联系。纽约现代舞的发展现在很糟糕,因为美国现在经济形势不好。最近我去纽约,发现我那些纽约的朋友都忧心忡忡,都在忧愁找不到钱怎么办。很多舞团因为没钱,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。美国过去有很多类似洛克菲勒的私人基金会,但最近几年都大幅度缩减了支助。1970年代我在美国读书时,纽约是世界现代舞的中心和圣地,舞蹈家在纽约中心地区的百老汇附近,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团排练厅,并有春秋两次演出季,但1990年代就不是这样了。不过在国内,因为我们的消息比较封闭,老觉得还是纽约最好。
欧洲在1990年代很火,比如德国、法国、英国、比利时、荷兰都很棒,西班牙在近10年发展得也比较快。欧洲和美国不一样,基本都是国家来支持,但最近也有几个欧洲艺术节总监跟我说,他们今年的艺术赞助减了40%。不过,和中国有关的文化交流项目,他们还是会投钱进去,比如每年5月法国的中法文化之春。因为中国经济崛起,他们也要和中国在软实力方面紧密交流。
中国现代舞现在很出色,所以我们办舞蹈双周,各国大使馆都很重视,也愿意资助本国舞团来中国交流。现在一些国际艺术节也觉得,有中国现代舞参与,艺术节才完整。所以,我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,好像外国的月亮才特别圆。中国人才其实很多,我们在现代文化上一点都不弱。
东方早报:但国内似乎还没有这个概念,就是我们的现代舞其实发展得还不错。
曹诚渊:现代舞是了解当代中国的一种方式,通过舞蹈,他们想了解,为什么中国今天会变成这样?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?看京剧和杂技,他们了解不到现在的中国。
老有人问我,为什么中国现代舞可以在国际上占有前列位置。这是因为许多人不了解现代舞的本质,他们以为现代舞就像其他传统舞蹈一样,有一个完美典范可以成为评比标准。我们中国的舞者出去一般都能拿金奖,但艺术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评比,我认为这是对艺术的亵渎。在国际上,没有什么现代舞权威可以评定哪个现代舞是第一,哪个是第二。现代舞强调的是每一个创作者和表演者的独特性,真正懂现代舞的观众,会凭自己的心意去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作品,不会勉强去排名次,因为他们都明白,“甲之蜜糖,乙之砒霜”。在高端艺术领域里,不能用受众的多寡作为评判艺术优劣的标准。
东方早报:你在北京、广州、香港都有现代舞团,为什么没来上海发展?
曹诚渊:1988年我在上海讲课,曾有文化局领导来听课,他们说欢迎我来上海编节目。我问为什么只是编节目?我可以在你们的支持下做上海本地的舞团,培养上海的演员,如果只是编节目,根本不能为上海留下什么,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。上海的文化会花很多力气来做国际艺术节,但本土的东西却相对少。
1960年代时,上海文化可以说是和北京分庭抗礼、互相唱和的,舞蹈能撑起一边天。比如,北京有《红色娘子军》,上海就有《白毛女》;北京有《宝莲灯》,上海就有《小刀会》,京派和海派的区别很明显。可上海现在却很难培养出真正属于上海的现代舞。原因在于上海舞蹈界对“现代”的认识,仍然停留在“洋”的心态上。上海一直是个很洋气的城市,可以办国际F1赛车和网球大赛,也可以邀请世界十大交响乐团,但在部分上海人心中,“洋”就是优越,尤其是现代舞,他们会认为中国的现代舞似乎怎样都比不上洋人的好。
东方早报:相比广州和香港,北京对现代舞的包容能力是最好的吗?
曹诚渊:对。1990年代时,北京也很保守,当时我们在广州做现代舞,北京什么都不动,要在搞清楚什么是现代舞以及为什么要做现代舞后才开始。这个转折点发生在2002年北京申奥成功后,有荷兰记者问,北京有很多传统建筑和传统文化,但有什么现代文化?这个问题对北京文化部促动很大,他们觉得北京作为一个国际都会,不能没有现代的东西。
北京有很多记者,会从文化而不是商业的角度想问题,不会只担心有没有观众和票房,而是遵从内心,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做,这样做有什么巧妙?有很多人来北京,是为文化而来的,他们会互相激励和推动,并影响周围的人来传播。广东很实际,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很宽容,但在文化氛围上,广东还是不如北京。香港最薄弱。
东方早报:舞者是生涩还是成熟,你怎么判断?
曹诚渊:舞者站在舞台上,他的身体控制能力怎么样,我们是能看出来的。这首先是技术层面的问题。当然,形式和内容很难分开,如果形式达不到,内容再好也表现不出来。形式到了,内容也就蕴藏在形式中跟着出来了。有些人在创作时,是思想先行,但有些人有思想,不见得能有好的技巧和形式来表达,给人的感觉就是没熟。
舞蹈说到底是以身体为工具的,舞者在掌控这项工具时,编创会带有目的性,但有时舞者做一个动作,后面有什么隐喻的东西,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,反而是旁观者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。还有的舞者编舞,单纯就是形式,比如他就是想试试自己身体发力的方法,不需要表达对世界的看法。在这里,形式本身就是内容。
东方早报:相对来说,舞者社会阅历越多,经历越丰富,表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就越深刻?
曹诚渊:舞者如果有兴趣编创,他应该是非常敏锐的。现在学校里的编舞系都会教学生怎么创作,但真正创作还是要把这些扔掉,遵从本心,寻找能量和切入点,将思想转化为作品。舞者的自我培养,可以通过读书、观察来进行,就算是打游戏机,也可以拓宽感受,说不定哪一天就能起作用。生活中到处都是灵感,到处都是可以搜集的对象,没有更好或更坏。
东方早报:你对舞团的运作,和台湾的云门舞集有什么不同?
曹诚渊:我跟林怀民很熟,他年纪也大了,现在的问题是,说起云门舞集,大家想到的就是林怀民,他的舞者出不来,我觉得这样不健康。林怀民每年都会出新作品,但票房并不理想。云门舞集所有压力都在林怀民一个人身上,所以演《九歌》、《薪传》等保留剧目对他来说也比较保险。我们也有《满江红》之类的保留剧目,但我不希望我们的舞团,都只是李捍忠一人的作品,我们也有桑吉佳、邢亮的剧目,他们都是舞团培养出来的编导。
如果我去看云门舞集,幕布一拉开,我就知道是什么,就像看《天鹅湖》一样;看我们的作品,你永远不知道下面是什么,这是我们花了30多年时间建立的一种现代观念。我们的作品像自助餐,可以提供选择的快感;云门舞集像北京烤鸭,有统一的认知度,这也是现代和传统的区别。
东方早报:你一直强调现代舞是小众艺术,并不会刻意去追求观众。
曹诚渊:从本质上说,现代舞就是一种极端个人的艺术活动,面向的观众群也以小众为主,所以现代舞的演出都以在小至中型的剧场为主。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来看,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群里,能够对人体动作产生共鸣,对舞蹈艺术有特别感悟的,是千分之一。中国人如此,外国人也如此。所以,我们会推广艺术,但不会迁就观众,也会挑选观众。因为我知道,大部分人是进不去这个世界的,总是会慢慢淘汰的。
东方早报:你也说现代舞没有国家特色之分,但有没有可能每个国家的舞蹈会有一些相对统一的风格?
曹诚渊:现代舞,我们谈论更多的是一个人,而不是一个国家,就像德国不能只用皮娜·鲍什来代表。
1995年我曾去纽约乔伊斯剧院看演出,是朱丽叶音乐学院的毕业学生表演现代舞。第一晚是个黑人小伙子,他的舞蹈里融入了太极拳、猴拳等中国功夫,我非常喜欢,第二天《纽约时报》也赞得不得了;第二天是一个韩国学生表演,他用了非常神秘的阿拉伯音乐来配乐,舞台上演员的身体就像树枝在扭动,我看得快晕过去,结果第二天《纽约时报》却说这个节目很奇怪,意即一个韩国的人编出来的舞蹈却和韩国没有任何关系,完全不能接受。他们觉得,西方人有自由借用全世界的文化,而东方人只能用本国文化来创作艺术。这完全不公平。
现在,我们也把自己限定在里面,陷入了一个误区。当西方人在很自由地发展现代舞时,中国一起步就把自己框在一个地方,寻找中国特色。这样是发展不出真正的现代舞的。我常跟舞者说,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东西,把在中国的所思所感表现出来,就一定是中国的,不可能编出一个美国舞蹈。我们在创作中,不会去追求所谓的中国特色,因为我们的东西不是凭空出来的,思考里肯定有中国的脉络,但没必要去强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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